当我读书的时候，我会谈些什么--王静

据说，博尔赫斯对中国充满兴趣。他曾多次表示：“不去访问中国，我死不瞑目。”“长城我一定要去，我看不见，但我能感受到。我要用手抚摸那些宏伟的砖石。”看来，他对中国的迷恋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。可惜他的这一夙愿，生前终未实现。他的小说倒是代替他来到了中国。

在他的小说《小径交叉的花园》中，就提到一个名叫彭㝡的中国人。彭㝡是云南总督，他精通天文、星占、经典诠诂、棋艺，又是著名的诗人和书法家。他抛弃了这一切，一心想写一部比《红楼梦》人物更多的小说，建造一个谁都走不出来的迷宫......他为这份庞杂的工作花了十三年的工夫，但是一个外来的人刺杀了他，他的小说像一部天书，他建造的迷宫也无人发现.....我在一个古老的国度里思索着这个失落的迷宫：按照博尔赫斯的解释，小径分叉的花园就是那部杂乱无章的小说。当然在这个问题上他拥有唯一的解释权，因为只有他读过那部小说。我只能在他支离破碎的语言中去寻找蛛丝马迹。暂且让我先相信他的理论：小径分叉的花园所揭示的形象是时间而非空间的分叉。也就是说，在彭㝡的错综复杂的小说中，主人公选择了所有的可能性，这样一来就产生了许多不同的后世，许多不同的时间，衍生不已，通往无穷......假设他的理论是正确的：哈姆雷特没有延宕，在最佳的时机杀掉了他的叔父，于是富有人文主义精神而又勇往直前的哈姆雷特即将创造新的命运。与此同时，运筹帷幄的哈姆雷特打算先跟叔父玩一场欲擒故纵的游戏，年老体衰的叔父终于不胜其烦，将自己罪行昭之天下，然后服毒自尽.....这样同样一个哈姆雷特就有了不同的结局，每一种结局都是另一些分叉的起点，有时候迷宫的小径汇合了：比如说，我来到你的面前，某一个可能的过去我就是哈姆雷特，你就是克劳狄斯。在另一个过去的时期，你就是哈姆雷特，我就是克劳狄斯。换句话来说，我不是代表自己站在你的面前，你看不见我身上汇聚的无数先辈和无限循环的所有可能.....我想我已经没有办法将这种推测再进行下去，当我意识到自己中了博尔赫斯的圈套的时候，已经晚了，我被带入一个几乎没有出口的迷宫。在黑暗中，我隐约看见博尔赫斯嘴角闪过的一丝的微笑，只要稍微有一丝清醒，我发誓我一定会一跃而起，将他嘴角的微笑撕成碎片，然后我必定会稳稳地矗立在这用碎片铺成的宽阔的大地上。

接下来，我作为一个读者最大的幸或是不幸将从这里开始。事实上，我还在思索着那座迷宫，我确信，我看到了毫不逊色的阿莱夫，他不再是希伯来字母表的第一个字母，是独属于我的阿莱夫。确切说，它是一个由意志组成的实物。作为一个实物，与其说阿莱夫是有形状和体积，倒不如说没有。因为他的空间状态在它所包罗万象的时间面前，根本不值一提。我想象出阿莱夫位于一个个由迷宫组成的迷宫中-----一个错综复杂，生生不息，繁衍无穷的迷宫。阿莱夫就在迷宫的中心。我沉浸在这种虚幻的想象中：在一段时间里，我觉得我抽象的领悟了这个世界。阿莱夫包罗宇宙的万物，不管从哪个角度我都能看到这个景象，甚至每一件事物我都要通过阿莱夫才能看得清楚。因为阿莱夫包含无数双眼睛，阿莱夫自己也是一双眼睛。在灯火阑珊处，我看到一个永远忘不了的女人，看到她背后的风景化为黑色的阴影，看到阴影吞噬了她长长的黑发，只有那双眼睛闪着光......我看到年代久远的古城，音尘绝际，看到西风中的夕阳反映出一朵玫瑰花的颜色......我看到海上的明月与潮水同生同源，互相交融，变幻无穷......我看到一只骨骼突兀，布满皱纹的手......我看到一个白发的将军静静地坐在树下，倾听着来自远方的歌声......我看到隐秘的墙壁上无人能解读的文字......看到没有进化之前的动物......我看到一切相对关联的爱与死，追求与沉沦的变化......我看到我身体里暗涌的血液和不同节奏的跳动…..

某一时刻我甚至可以畅通无阻地和唐吉坷德交谈，当我说出：“或许你还不够疯狂的时候，”他激动不已......有时候我像幽灵一样游荡在充满蝙蝠、野、兽灰暗和肮脏的街道里，我宁肯相信这是一个受到波德莱尔诅咒的世界.......一个下午，卡夫卡终于肯跟我聊一聊他梦幻一般的内心世界.....没有人会知道尼采抱着马头失声痛哭时，所进行的最后一次哲学思考.....在一座魔山上，关于时间的问题，塞特姆布里尼和纳夫塔可能会永远争论下去......迪迪和戈戈一直都在等待着戈多，也许戈多明天就会来.....

我感到无比眩晕，无限崇敬。我觉得我打破了所有的秩序，所有的秩序都在等待着新的排列和组合……

此时此刻，阿莱夫已经作为一个点，渐渐地隐退在迷宫的中心......